2008年12月13日星期六

一九八三·春天(三)




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五岁。十九岁到这里,在二大队呆了三年时间,在医疗站呆了十三年,女人青春很是短暂,人年轻的时候意识不到青春的宝贵,当意识到的时候,是会后悔的。可后悔仅仅是后悔,一切都无法改变。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,这话不能同她明说,明说了她会绝望。生活已经成这样——随遇而安必须有许多遮挡,这些遮挡是生活中的安慰剂。温泉边冬天缱绻飘荡的雾气总让人觉得这里也是仙境。甚至会觉得奥林匹斯山的仙境就在眼前,众女神就在白色雾气的深处。

本不希望医疗站再来人。来一个人就多了一双眼睛。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做检举揭发的事。没有什么也要检举揭发。一大队发生过这样的事,二大队也发生过这样的事。场部医院医院也有。有的不为了什么,只是看不惯。有的为了“表现”,为赎罪。当然,来人还是不来人,设这个医疗站,还是取消这个医疗站,都是场部的决定。到这个医疗站工作,也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。医疗站是一个人、两个人、还是更多的人都是上面安排的。当她站在面前的时候,与她纯净的目光相遇那一瞬,便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。

天使刚来到这里时候,脸上长了两块白色的蛔虫斑,经常肚子疼。一身破旧的衣服,她到医疗站来算是留场工作。把医疗站的一间堆放废物的屋子腾出来给她做房间,请了木工为她打了简易的木床和桌子。那几年是茶场人数最多的几年,很多人被谴送到这里,其中还有几个是从前医学院的同学,当年他们都是革命学生,一九四九年之后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他们是非常骄傲的人,做了干部。他们才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到这里来。在这里相遇,很吃惊。而他们觉得愤懑。没有说话,从脸色就可以看出来。他们是有医生资格的人,他们在场部医院。

天使的侧影投印在粗燥的石灰墙壁上。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人影也是幸福。
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这女孩子的命运会是另一种样子,要是她适龄结婚,她会有一个十岁的男孩。为什么?只是一个猜想,一个希望。感受到她的体温。她的腰部靠在他的腿上,隔着棉被。知道她想什么,她自己也知道。可他每次都以为不知道。这夜是人生路途的岔路口。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就分道而行了。不说分道扬镳,因为无镳可扬。



对她讲:任何人、任何事都有开始和结束,开始和结束时一根线的两个端点。从枕巾上抽了一根纱线给她看,纱线的两端就是开始和结果,纱线就是一个过程。这根纱线很长,可现在有人把它抽了出来,截断,它再也恢复不了原有的样子。学医的人都比一般人明白,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。

小猫头结婚了。新婚之夜,是否会想到给与生命的父母?
总是从何晓婷的态度中猜度小猫头。尽管明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,还是猜测。
亚瑟回中国,经常到上海,他没有见雯秀,也没有见小猫头。几次对他提到小猫头,亚瑟都把话题岔开。

有些花注定只能在心里开放,到了现实中就是残枝败叶。

想带天使走。这只是想想而已,在现实中没有可能。单单是一个户口就没有办法。
在人生的一段时光里,相遇并能够同行就是缘分。
从来没有把何晓婷和雯秀比较,因为无从比较。何晓婷同自己是一类的,而雯秀不是。当初执意要娶雯秀是一个错误。人到了这个年纪,再说年轻时代的一切对与错,实在无趣,人生是一次没有回程的旅途。

十三年天天见面,在一起工作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人要理智。到了现在的年纪,幻想的空间为零。每天见能到,能目光交流,就是平静和煦的日子,以后见不到她了,在心里想想,偶然能在梦中见到,也是平静和煦的日子。

雯秀生了小猫头以后,到高级护理班读书,三年学习结业做了护士,后来到医院工作。那时父亲还在世,还能有些关照。开始几年还通通信,几个月写一封,寄来过一张小猫头两周岁的照片,后来一年写一封信。一九六六年没有收到她的信。一九六七年要是不回上海,不会结束得这么快。世界上没有“要是……”之说。


这里的工作并不是每天固定八小时,常常要出诊,有时风雨夜、风雪之夜也要出诊,多半是茶场职工和俄附近公社里的农民家有人生了急病,或是产妇生孩子。医生职业就是这样的,哪里有人生病,就到哪里,没有分科之说。药品内服的只有一些常用药:抗生素只有青霉素、链霉素和土霉素,胃舒平,利特灵,桑菊丸,碘含片……还有一两种磺胺类的药。比抗战时期好。这两年比前些年好了一些,附近公社每个生产大队都有赤脚医生。但是有些农民还是要到这里来。这里离厂部医院有十里路,十几年前到场部医院办一件事,一天来回要走二十里路。有时遇到附近公社的手扶拖拉机,就觉得运气好。也会有接连几天一个病人都没有时候,遇上了这样的清闲的日子就等于放假。还有一些事情每年必做的,这里是疟区,春天要到两个中队发放预防药。

那天马脸请吃饭,在饭桌上,讲酒话:“你没有要何晓婷,等的就是这一天。不怕你生气,你也不会生气,这么多年来,你表面上给人的印象最老实,我照实说:外面的人都以为费医生——”马脸的话讲了一半不讲了。在座的都是过来之人,都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。饭桌上的酒是劣质白酒和劣质葡萄酒味道很冲。这么多年来宁愿喝农民做的有点酸味的米酒,也不喝供销社里卖得瓶装酒。劣质酒的味道参合在热乎乎的芹菜炒猪肝的味道实在倒胃口。
“外人都以为费医生身体不好……我总是讲,不会的。费医生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……终于熬到了头。来,敬费医生一杯!”因为酒精的刺激,马脸满脸胭脂红。红脸汉子好交往。其实马脸并不好交往。马脸的话很损人,要离开了,随便他怎么讲。

平生第一次和这些人在一起吃饭,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些人在一起吃饭。

用里面人的眼光看,这个人的历史复杂,用外面人的眼光看这个人的经历复杂。这样一个人对什么不能容忍?这个世界同自己相干的只有生命历程。当这个人的大半生命已经变成历程的时候,除了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变成历程,还有什么需要对别人说明和解释?没有人要听说明和解释。
亚瑟说:以后你会看到很多不可能的事情,变得可能。
他这么讲,因为他相信金钱万能。

可能与不可,是有时间前提的。有些事,若是放在十七年前会觉得很重要,那时候人刚过不惑之年,对世情和亲情还没有完全看明白,而现在,再过两年就是顺耳之年了,偏西的太阳正在向地平线下沉。
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,可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会知道。而自己的角度,亚瑟这一辈子都不能体会的。他的经历多,但他没有这样的经历。

人的情感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产生的。一旦离开特定的环境立刻就会变味。到外面去一个户籍就是无法越过崇山峻岭。特别是上海和南京这样的城市。这些虽然呆在这里,外面的世道总还是知道的。民国时期乡下人、外地人,在上海买了房子,或是租了房子,找一份事做做,就在上海住下来了。而这几十年一个户口就把人钉死了。

2008年12月10日星期三

一九八三·春天(二)



昨夜何晓婷很晚过来,到凌晨两点钟才离开。
要起身送她,她说:你不要起来。她开门出去,外面的月光很好。她轻轻地关上门,听她的脚步声,听用鈅匙开斯匹灵锁的声音,听到她关门的声音……今生今世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晚了。 过去的十三年里,很多次一起夜里出诊,春夏秋冬都曾有过。有月亮的夜晚,一同走过夜路。站在茶山上看满眼清辉的原野,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。茶场的老职工和附近的农民会夜里来敲门,喊出诊。雷雨将至的夜晚。闷热。闪电把山头和山凹都照得阴惨惨的白,这时候,她像小孩子一样紧紧抓住大人的手。

她坐在椅子上,两腿并拢,两手放在膝上。任何时候,她都是坐有坐样,站有站样。泪水顺着脸颊滚落,那样子实在让人心疼。 两年前就帮她写好了上访材料,要她回南京去办理。她不肯去。去年又帮她修改了这份材料,陪她到县城把这件份材料一式两份寄出去。很多希望是要靠自己创造的。自己必须要有这个希望的。她的事情很好改正。一九四八年出生的人,连父母都没有见过,一直在学校念书,因为抄写《圣经》到这里来,去年年底,公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……再次写进了宪法。

她不说话,泪水顺着脸颊滚落。她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,有几次把椅子藏起来,她就站着说话。第二天,她把椅子找到,搬过来。 她说:我没有信仰。 对她讲:万万不要讲这话,人是要有信仰的。有信仰,心里就有光明,信仰就是光明。 对她讲:你有亚瑟的名片,找到他就能找到我,有什么需要帮助,写信。 只有一次她坐在床边,那是一九七六年春节,传染上流行性感冒,她陪护了一个礼拜,后来她也传染上了,又陪她。那年冬天的雪很大,十几年都没下过那么大的雪。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,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夜晚。不是留恋,而是忐忑。 对她讲:上帝说,你必须回南京,你人生的新章节,必须另起一行。上帝说:你还年轻,你必须过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。二大队的那些人,他们年纪比你大,历史问题都比你复杂,他们都改正了,回城里去了,你的问题很容易改正,给个结论就可以到城里去,找学校,你是从学校走的,找学校,当年他们办的事,还是找他们给你安排工作。 她低着头,抿着嘴。灯光抹平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,遮盖了她脸上的斑点。

教她用薏米仁煮粥吃,采集蔷薇花瓣泡水喝,小菜园的篱笆旁点种了丝瓜,教她用丝瓜熬粥,用丝瓜叶子煎水洗头发。战乱时期在重庆、,物资缺乏,看唐姆妈帮两个表妹做的,唐姆妈还用桑树叶煎水,帮两个表妹洗头发。姿色是上帝恩赐给女人的财富和资本。不管在什么地方,女人应该爱美,就是没有相悦的男人,还有上帝的目光……刚来时不管讲什么话,她都看你一眼,随即把目光移开,然后再看你一眼。后来熟识了,不管讲什么话,都微微一笑,然后低下头,喜欢听的,再抬起头朝你微微一笑。真感谢艾慕维。这似乎是上帝有心安排的。因为艾慕维的到来,她脸上才有了笑意,这是天使的微笑。有纯朴微笑的姑娘,这里常能见到,有纯净微笑的姑娘只有这一个。

她还是一个姑娘,无牵无挂,离开这里,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,人要对自己好。 对她讲:这是一个意外,本来是没有可能离开的,注定要在这里过老,哪晓得没有注定说法…… 柳叶眉,扁桃眼,线条光滑的鼻子,瘦削的下巴,看上去秀美精致,却有点冷,轮廓分明的嘴唇,可嘴角有点下挂。只有在微笑的时候,嘴角才上翘。她刚到医疗站来的时候,真是年轻,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。一朵花刚刚开放,白色的木犀花,为什么是白色木犀花?一九四八年在南京中央医院实习,舅舅在南京做生意,在梅园新村附近租了房子,那个院子里就有一棵白色的木犀花。春天开满了白花。再过十三年,这朵美人花将要枯萎,枯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。天使也有垂暮的一天。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,当一切的一切成为过去了,人生的意义也圈点上了一个句号。


她的手放在膝盖上,这是一双线条柔滑的纤纤玉手,灵活大拇指,一个人的手带着祖上的遗传密码。 她刚到这里来的时候,皮肤光滑,细腻得像玉雕。不曾有印象哪个女孩子是这样的皮肤,营养不良也没能挡住青春的姿色,但岁月是慢性腐蚀剂,人的肌肤不是玉石。 十三年前,是五月,她来的那天,没有太阳,天气阴冷。 高挑的身材,戒备的眼神,轮廓分明的嘴角,头发从中间分开,两根辫子刚刚过肩,微微起伏的胸部,穿着一件白绿格子的春秋衫,这件衣服又短又小,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裤子。脚上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补了补丁的解放鞋,站在医疗站门口。一根毛竹扁担,一头是柳条箱,一头是用透明塑料布包住的铺盖。身上背了一只黄书包,黄书包上挂了一只白色的搪瓷茶杯,背后背着一只斗笠。像本地上学的中学生。可眉宇间的样子又不象本地的学生。这姑娘身上有一种抹煞不掉的气质,让有同样气质的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
周围公社的女知青都眼熟,没有见过她。

估猜这姑娘就是前些时候听说要调来的女护士。最初听讲要调女护士来,是马脸的小老婆左立萍开玩笑讲起来的。左立萍是杭州人,属于回老家投亲靠友的插队知青,这里的插队知青都是这类,要是不回老家,他们就要到东北或是内蒙古插队。左立萍的亲戚很有地方势力的。马脸把她的肚子搞大了,不得不同皖北乡下的老婆离婚。有人讲,马脸没有把老婆弄到茶场来就是想同皖北家乡的老婆离婚。原来传说,他要调到上一级机关公干,因为离婚结婚影响不好,不了了之。看起来马脸因为左立萍而倒霉,其实没有左立萍,还会有右立萍,陈立萍,王立萍,周立萍等等女人。马脸的事情很多……左立萍说:马脸讲,要给费医生搞个老婆来,照顾费医生的生活……听到这话,心里很是雾数。左立萍的国语是带着浓重杭州口音的国语。那天左立萍的儿子卫国发烧,喊出诊,到他们家去。那天下午空气中弥漫着茅草燃烧的味道。十几年过去了,每当闻到茅草燃烧的味道就想到那天的情境。卫国只是有点感冒,无大碍,左立萍因为寂寞,要同人讲话,就来喊出诊。从医疗站走到三中队要花半个小时。有人在背后喊她潘金莲,一年到头春心荡漾。她同人讲话的时,喜欢帮人掸掸衣裳上的灰,或是落发,给人感觉特别亲近。她的上眼睑有点肿,看人的目光水盈盈的。
听到左立萍讲这话,心里很是雾数。

可何晓婷到来的那天早上,心情格外愉快。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。不知道她来,心情莫名其妙地愉快,从未有过的愉悦。愉悦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。医疗站门前的小缸里,三月里栽种下去的藕节,长出了嫩绿的卷卷的荷叶。 她站在门口不讲话。问她,她才讲。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场部劳资科开的介绍信来。

亚瑟第一次来到这里,第一眼看到何晓婷,疑问的目光就锁住了她的背影。

亚瑟问:她是谁?
回亚瑟:医疗站的护士。
亚瑟说:不是这个意思。
回亚瑟:圣女。
亚瑟一脸疑惑。
对亚瑟说:一切皆有可能。
亚瑟的样子更疑惑。
一切皆有可能。
当亚瑟见到那几位留守茶场的同龄人,便不再疑惑。 他说:Nothing is impossible.
在这里,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句子的另一面。这里受什么教育的人都有,有的人是名牌教会大学毕业的,可他们要留在这里过老。否定之否定在这里是另一种理解。 人性具有动物性,又同动物性有区别。生命是一次有效性交的结果。她是两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的纪念,一段年轻爱情的纪念,两个生命的延续,呵呵,这是傻话,小猫头何尝不是,自己何尝不是,艾慕维何尝不是,一个生命的诞生很偶然,也很不容易。善待自己,善待亲人,善待每一个生命……可在生活并不依照你的想法,生活里总是有一些插曲,也可以说是命运密码。(待续)




一九八三·春天


亚瑟说:不要这么想。
回亚瑟:只是触景生情。
亚瑟说:离开这里就会渐渐淡忘的,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。
回亚瑟:宁愿忘掉,连梦都没有。


从南面看,这山是一个女人躯体的残段。每当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才能看到这躯体残段上鼓胀的双乳,光线适当,还能看见亢奋的乳头,一侧阴影,一侧在金色的阳光中。这里的人把她叫做玉怀山和玉环山。看到这样的景色是上帝的恩惠。洁白、温润、敏感、柔而不软,阴影间深深的乳沟……影像比想象更能撩拨起生理欲望。没有,有影像也是美妙的。

夕阳西斜的时候上山,人和山石都在阳光下,欲念全无,之后的几天都不想朝这山上看……四周的山岗还有几十个,那些山岗上都种了茶树。这个山头的土很薄,不宜种植茶树,采石,离生活区较近,至少要等那边山头上山石开采完了之后,才轮到这座山头,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。原以为要在这里过老的,可因为亚瑟的到来,生活的箭头改变了方向。亚瑟是大表弟,舅舅家的长子。舅舅临终前说:你一定要找到世瑶。后来他到中国来做生意,就找来了。
这会儿上山是为了告别,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三十一年,总会有些牵挂的。

山头那边有一个碎石垒起的花坛,花坛里生长着一蓬野蔷薇。野蔷薇的下面,安睡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,他的名字叫艾慕维,他在山上已经十三年了,这是最后一次上山同艾慕维告别。对他说:你不要呆在山上了,我们都要离开这里。艾慕维的魂灵一直呆在山上,没有离开。这话讲出来只有老社员相信。没有发现,不等于不存在。

风从东南方向吹来,夹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春天的花香。初春刮东南风,明后天就会转阴下雨的。这是一个经验,在这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。柳絮在风中飘荡,这些白色的、在阳光下显得半透明、柔软、轻盈的柳絮,从山那边红星公社篁山水库方向飘来,要是吹西风,从西面飘来的柳絮,就是温泉边上那棵老柳树的花……无忧无虑的柳絮和玉怀山一样,是梦里的向往。春天十里长风的意义,只有这里生活的人才知道。知道,同受教育程度无关,同在这里的时间长短有关。特别是别的季节梦中的春天、梦中的湛蓝天空,梦中的长风,总让人醒来之后潸然泪下。

用黑色的灯芯绒为自己做枕头的内芯布,黑色是最忠诚的颜色,它象夜色一样遮挡住人最柔软的情感。

我们本不该到在这里来的。更不该长久地呆在这里。我们在这里相遇是一个偶然。人与人相遇都是偶然的机缘,来到这个世界,相遇、同行、都是机缘,同行只是一个阶段,无论对亲人还是朋友,都是一个阶段,连孪生的兄弟姐妹都难。生离对于亲情而言是一个没有完结的过程,是从痛苦到麻木的每一天。到这里来的人都经过了生离。死别,对死去的人比活的人简单得多,心脏停止跳动,呼吸停止,一个句号结束便结束了,对阳间世界的活人,血缘关系失去了亲情是不过是遗传符号,只有同路人和陌路人的区别。


对亚瑟说:总是事与愿违。
亚瑟说:一如往常,随遇而安,你我才有见面的机会。
随遇而安,不随遇安,又能怎样?因为不想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艾慕维要是活着,今年二十七岁,三十一年前,自己二十七岁。何晓婷到这个医疗站来的时候,二十二岁。自己到这里来的那年,雯秀二十二岁。何晓婷不满周岁父母双亡;艾慕维是遗腹子;而那个自认为他们监护人的你,母亲生你的时候死亡,而你的女儿未满周岁就同父亲分离。之后的三十里从未见过面……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一个爸爸还活着在人世间的一个什么地方……这个爸爸给她带来很多委屈,她不需要这个爸爸,但决不是爸爸有什么过错。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。都是为了家人的幸福。从前唐姆妈每一封信中都提到小猫头。小猫头上小学了,小猫头考试得了两个100分,小猫头上中学了,小猫头没有下乡做知青,在制本厂做装订书本的女工。唐姆妈去世后,再也没有小猫头的音讯。别人都有爸爸,小猫头想过自己的爸爸?何晓婷很少提到过她的爸爸,很多次想问她,话到嘴边,又放弃。有一次她主动讲起,就象将别人的事情。她对他们没有印象。她对他们的印象来自照片和她的祖父祖母。一个男人不会每一次射精都能命中。人与别的动物不同,人的性行为不完全是为了生命延续。这是一个科学的想法。

上帝会让命运相似的人相遇,让他们彼此从别人人身上看到自己生活的另一种可能。这种或许比宿命还要难理解。从黄历上看三十一年前的一天到三十一年后的一天,中间隔着很长的距离,就算一天一张纸,三百六十五天乘十,再乘三,约等于一万一千个昼夜。一万一千页厚的书,比《辞海》、《辞源》还要厚。第一页到第一万一千页,相隔一万九百九十九页,一万九百九十九个昼夜。可人的记忆中间没有间隔,只要相似,甚至毫无关联都会触景生情。一个孓然一身的人,被无形的记忆牵挂着。一个不瞻前,不顾后的男人,变得多虑、变得谨小慎微、粘粘糊糊,环境改变了这个人,还是经历、遭遇改变了一个人?环境和经历、遭遇是分开的么?有的时候是分开的,有的时候是连贯的。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