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2月10日星期三

一九八三·春天


亚瑟说:不要这么想。
回亚瑟:只是触景生情。
亚瑟说:离开这里就会渐渐淡忘的,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。
回亚瑟:宁愿忘掉,连梦都没有。


从南面看,这山是一个女人躯体的残段。每当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才能看到这躯体残段上鼓胀的双乳,光线适当,还能看见亢奋的乳头,一侧阴影,一侧在金色的阳光中。这里的人把她叫做玉怀山和玉环山。看到这样的景色是上帝的恩惠。洁白、温润、敏感、柔而不软,阴影间深深的乳沟……影像比想象更能撩拨起生理欲望。没有,有影像也是美妙的。

夕阳西斜的时候上山,人和山石都在阳光下,欲念全无,之后的几天都不想朝这山上看……四周的山岗还有几十个,那些山岗上都种了茶树。这个山头的土很薄,不宜种植茶树,采石,离生活区较近,至少要等那边山头上山石开采完了之后,才轮到这座山头,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。原以为要在这里过老的,可因为亚瑟的到来,生活的箭头改变了方向。亚瑟是大表弟,舅舅家的长子。舅舅临终前说:你一定要找到世瑶。后来他到中国来做生意,就找来了。
这会儿上山是为了告别,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三十一年,总会有些牵挂的。

山头那边有一个碎石垒起的花坛,花坛里生长着一蓬野蔷薇。野蔷薇的下面,安睡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,他的名字叫艾慕维,他在山上已经十三年了,这是最后一次上山同艾慕维告别。对他说:你不要呆在山上了,我们都要离开这里。艾慕维的魂灵一直呆在山上,没有离开。这话讲出来只有老社员相信。没有发现,不等于不存在。

风从东南方向吹来,夹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春天的花香。初春刮东南风,明后天就会转阴下雨的。这是一个经验,在这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。柳絮在风中飘荡,这些白色的、在阳光下显得半透明、柔软、轻盈的柳絮,从山那边红星公社篁山水库方向飘来,要是吹西风,从西面飘来的柳絮,就是温泉边上那棵老柳树的花……无忧无虑的柳絮和玉怀山一样,是梦里的向往。春天十里长风的意义,只有这里生活的人才知道。知道,同受教育程度无关,同在这里的时间长短有关。特别是别的季节梦中的春天、梦中的湛蓝天空,梦中的长风,总让人醒来之后潸然泪下。

用黑色的灯芯绒为自己做枕头的内芯布,黑色是最忠诚的颜色,它象夜色一样遮挡住人最柔软的情感。

我们本不该到在这里来的。更不该长久地呆在这里。我们在这里相遇是一个偶然。人与人相遇都是偶然的机缘,来到这个世界,相遇、同行、都是机缘,同行只是一个阶段,无论对亲人还是朋友,都是一个阶段,连孪生的兄弟姐妹都难。生离对于亲情而言是一个没有完结的过程,是从痛苦到麻木的每一天。到这里来的人都经过了生离。死别,对死去的人比活的人简单得多,心脏停止跳动,呼吸停止,一个句号结束便结束了,对阳间世界的活人,血缘关系失去了亲情是不过是遗传符号,只有同路人和陌路人的区别。


对亚瑟说:总是事与愿违。
亚瑟说:一如往常,随遇而安,你我才有见面的机会。
随遇而安,不随遇安,又能怎样?因为不想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艾慕维要是活着,今年二十七岁,三十一年前,自己二十七岁。何晓婷到这个医疗站来的时候,二十二岁。自己到这里来的那年,雯秀二十二岁。何晓婷不满周岁父母双亡;艾慕维是遗腹子;而那个自认为他们监护人的你,母亲生你的时候死亡,而你的女儿未满周岁就同父亲分离。之后的三十里从未见过面……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一个爸爸还活着在人世间的一个什么地方……这个爸爸给她带来很多委屈,她不需要这个爸爸,但决不是爸爸有什么过错。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。都是为了家人的幸福。从前唐姆妈每一封信中都提到小猫头。小猫头上小学了,小猫头考试得了两个100分,小猫头上中学了,小猫头没有下乡做知青,在制本厂做装订书本的女工。唐姆妈去世后,再也没有小猫头的音讯。别人都有爸爸,小猫头想过自己的爸爸?何晓婷很少提到过她的爸爸,很多次想问她,话到嘴边,又放弃。有一次她主动讲起,就象将别人的事情。她对他们没有印象。她对他们的印象来自照片和她的祖父祖母。一个男人不会每一次射精都能命中。人与别的动物不同,人的性行为不完全是为了生命延续。这是一个科学的想法。

上帝会让命运相似的人相遇,让他们彼此从别人人身上看到自己生活的另一种可能。这种或许比宿命还要难理解。从黄历上看三十一年前的一天到三十一年后的一天,中间隔着很长的距离,就算一天一张纸,三百六十五天乘十,再乘三,约等于一万一千个昼夜。一万一千页厚的书,比《辞海》、《辞源》还要厚。第一页到第一万一千页,相隔一万九百九十九页,一万九百九十九个昼夜。可人的记忆中间没有间隔,只要相似,甚至毫无关联都会触景生情。一个孓然一身的人,被无形的记忆牵挂着。一个不瞻前,不顾后的男人,变得多虑、变得谨小慎微、粘粘糊糊,环境改变了这个人,还是经历、遭遇改变了一个人?环境和经历、遭遇是分开的么?有的时候是分开的,有的时候是连贯的。(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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