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2月10日星期三

一九八三·春天(二)



昨夜何晓婷很晚过来,到凌晨两点钟才离开。
要起身送她,她说:你不要起来。她开门出去,外面的月光很好。她轻轻地关上门,听她的脚步声,听用鈅匙开斯匹灵锁的声音,听到她关门的声音……今生今世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晚了。 过去的十三年里,很多次一起夜里出诊,春夏秋冬都曾有过。有月亮的夜晚,一同走过夜路。站在茶山上看满眼清辉的原野,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。茶场的老职工和附近的农民会夜里来敲门,喊出诊。雷雨将至的夜晚。闷热。闪电把山头和山凹都照得阴惨惨的白,这时候,她像小孩子一样紧紧抓住大人的手。

她坐在椅子上,两腿并拢,两手放在膝上。任何时候,她都是坐有坐样,站有站样。泪水顺着脸颊滚落,那样子实在让人心疼。 两年前就帮她写好了上访材料,要她回南京去办理。她不肯去。去年又帮她修改了这份材料,陪她到县城把这件份材料一式两份寄出去。很多希望是要靠自己创造的。自己必须要有这个希望的。她的事情很好改正。一九四八年出生的人,连父母都没有见过,一直在学校念书,因为抄写《圣经》到这里来,去年年底,公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……再次写进了宪法。

她不说话,泪水顺着脸颊滚落。她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,有几次把椅子藏起来,她就站着说话。第二天,她把椅子找到,搬过来。 她说:我没有信仰。 对她讲:万万不要讲这话,人是要有信仰的。有信仰,心里就有光明,信仰就是光明。 对她讲:你有亚瑟的名片,找到他就能找到我,有什么需要帮助,写信。 只有一次她坐在床边,那是一九七六年春节,传染上流行性感冒,她陪护了一个礼拜,后来她也传染上了,又陪她。那年冬天的雪很大,十几年都没下过那么大的雪。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,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夜晚。不是留恋,而是忐忑。 对她讲:上帝说,你必须回南京,你人生的新章节,必须另起一行。上帝说:你还年轻,你必须过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。二大队的那些人,他们年纪比你大,历史问题都比你复杂,他们都改正了,回城里去了,你的问题很容易改正,给个结论就可以到城里去,找学校,你是从学校走的,找学校,当年他们办的事,还是找他们给你安排工作。 她低着头,抿着嘴。灯光抹平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,遮盖了她脸上的斑点。

教她用薏米仁煮粥吃,采集蔷薇花瓣泡水喝,小菜园的篱笆旁点种了丝瓜,教她用丝瓜熬粥,用丝瓜叶子煎水洗头发。战乱时期在重庆、,物资缺乏,看唐姆妈帮两个表妹做的,唐姆妈还用桑树叶煎水,帮两个表妹洗头发。姿色是上帝恩赐给女人的财富和资本。不管在什么地方,女人应该爱美,就是没有相悦的男人,还有上帝的目光……刚来时不管讲什么话,她都看你一眼,随即把目光移开,然后再看你一眼。后来熟识了,不管讲什么话,都微微一笑,然后低下头,喜欢听的,再抬起头朝你微微一笑。真感谢艾慕维。这似乎是上帝有心安排的。因为艾慕维的到来,她脸上才有了笑意,这是天使的微笑。有纯朴微笑的姑娘,这里常能见到,有纯净微笑的姑娘只有这一个。

她还是一个姑娘,无牵无挂,离开这里,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,人要对自己好。 对她讲:这是一个意外,本来是没有可能离开的,注定要在这里过老,哪晓得没有注定说法…… 柳叶眉,扁桃眼,线条光滑的鼻子,瘦削的下巴,看上去秀美精致,却有点冷,轮廓分明的嘴唇,可嘴角有点下挂。只有在微笑的时候,嘴角才上翘。她刚到医疗站来的时候,真是年轻,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。一朵花刚刚开放,白色的木犀花,为什么是白色木犀花?一九四八年在南京中央医院实习,舅舅在南京做生意,在梅园新村附近租了房子,那个院子里就有一棵白色的木犀花。春天开满了白花。再过十三年,这朵美人花将要枯萎,枯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。天使也有垂暮的一天。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,当一切的一切成为过去了,人生的意义也圈点上了一个句号。


她的手放在膝盖上,这是一双线条柔滑的纤纤玉手,灵活大拇指,一个人的手带着祖上的遗传密码。 她刚到这里来的时候,皮肤光滑,细腻得像玉雕。不曾有印象哪个女孩子是这样的皮肤,营养不良也没能挡住青春的姿色,但岁月是慢性腐蚀剂,人的肌肤不是玉石。 十三年前,是五月,她来的那天,没有太阳,天气阴冷。 高挑的身材,戒备的眼神,轮廓分明的嘴角,头发从中间分开,两根辫子刚刚过肩,微微起伏的胸部,穿着一件白绿格子的春秋衫,这件衣服又短又小,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裤子。脚上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补了补丁的解放鞋,站在医疗站门口。一根毛竹扁担,一头是柳条箱,一头是用透明塑料布包住的铺盖。身上背了一只黄书包,黄书包上挂了一只白色的搪瓷茶杯,背后背着一只斗笠。像本地上学的中学生。可眉宇间的样子又不象本地的学生。这姑娘身上有一种抹煞不掉的气质,让有同样气质的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
周围公社的女知青都眼熟,没有见过她。

估猜这姑娘就是前些时候听说要调来的女护士。最初听讲要调女护士来,是马脸的小老婆左立萍开玩笑讲起来的。左立萍是杭州人,属于回老家投亲靠友的插队知青,这里的插队知青都是这类,要是不回老家,他们就要到东北或是内蒙古插队。左立萍的亲戚很有地方势力的。马脸把她的肚子搞大了,不得不同皖北乡下的老婆离婚。有人讲,马脸没有把老婆弄到茶场来就是想同皖北家乡的老婆离婚。原来传说,他要调到上一级机关公干,因为离婚结婚影响不好,不了了之。看起来马脸因为左立萍而倒霉,其实没有左立萍,还会有右立萍,陈立萍,王立萍,周立萍等等女人。马脸的事情很多……左立萍说:马脸讲,要给费医生搞个老婆来,照顾费医生的生活……听到这话,心里很是雾数。左立萍的国语是带着浓重杭州口音的国语。那天左立萍的儿子卫国发烧,喊出诊,到他们家去。那天下午空气中弥漫着茅草燃烧的味道。十几年过去了,每当闻到茅草燃烧的味道就想到那天的情境。卫国只是有点感冒,无大碍,左立萍因为寂寞,要同人讲话,就来喊出诊。从医疗站走到三中队要花半个小时。有人在背后喊她潘金莲,一年到头春心荡漾。她同人讲话的时,喜欢帮人掸掸衣裳上的灰,或是落发,给人感觉特别亲近。她的上眼睑有点肿,看人的目光水盈盈的。
听到左立萍讲这话,心里很是雾数。

可何晓婷到来的那天早上,心情格外愉快。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。不知道她来,心情莫名其妙地愉快,从未有过的愉悦。愉悦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。医疗站门前的小缸里,三月里栽种下去的藕节,长出了嫩绿的卷卷的荷叶。 她站在门口不讲话。问她,她才讲。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场部劳资科开的介绍信来。

亚瑟第一次来到这里,第一眼看到何晓婷,疑问的目光就锁住了她的背影。

亚瑟问:她是谁?
回亚瑟:医疗站的护士。
亚瑟说:不是这个意思。
回亚瑟:圣女。
亚瑟一脸疑惑。
对亚瑟说:一切皆有可能。
亚瑟的样子更疑惑。
一切皆有可能。
当亚瑟见到那几位留守茶场的同龄人,便不再疑惑。 他说:Nothing is impossible.
在这里,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句子的另一面。这里受什么教育的人都有,有的人是名牌教会大学毕业的,可他们要留在这里过老。否定之否定在这里是另一种理解。 人性具有动物性,又同动物性有区别。生命是一次有效性交的结果。她是两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的纪念,一段年轻爱情的纪念,两个生命的延续,呵呵,这是傻话,小猫头何尝不是,自己何尝不是,艾慕维何尝不是,一个生命的诞生很偶然,也很不容易。善待自己,善待亲人,善待每一个生命……可在生活并不依照你的想法,生活里总是有一些插曲,也可以说是命运密码。(待续)




没有评论: